在遇见董师傅之前,我吃过的牛肉面都是“康师傅”牌的。
想到自己学生时代稀有的“叛逆”,还是与这廉价的美味有关——用午饭钱买包“康师傅”牌牛肉面,面快煮好时往锅里磕进个荷包蛋,蛋清稍凝固、蛋黄呈溏心时立马关火。把门窗大敞后,抱着盆坐在灶台边用“来之不易”的方便面和溏心蛋慰藉着自己贫瘠的味蕾。因父母早出晚归,每逢寒暑假在家获得“自由身”的我,便将母亲三令五申的“方便面是垃圾食品不许吃”、“鸡蛋要煮熟不然有细菌”等要求抛诸脑后。大快朵颐后的满足感、清理“作案现场”的紧张感,多年后再忆起,不禁啼笑皆非。
要说吃的第一顿正儿八经的牛肉面,还是借了董师傅的光。
那是2022年元旦,我借调到易县抽蓄电站的第一天。在一日内历经由火车、高铁、大巴、出租车到公务车的五次辗转“洗礼”后,我的五脏六腑仿佛已经在颠簸中错了位。来接我的司机师傅姓董,健谈却不聒噪,一路上和我简单聊了项目上的基本情况,称自己也是转到易县项目任职不久的“新手司机”,让我别拘束。
“从车站到这边远得很,拼车多遭罪,你这小身板不得晃荡散架了。”他调侃道。
“没公交,单独叫车太贵了。”我强忍过胃里又一波翻腾,肚子里“咕噜咕噜”的叫嚣声却扼住了刚打开的话匣子。正想着寻个由头化解尴尬,却见他调转方向盘,将车停在了路边一家面馆旁边,留给我一句“稍等”便下了车。
少顷,他顶着风钻回车里,将两盒滚热的牛肉面递给我,抖了抖满身的雪,还没等我推辞就先发制人道:“我实在饿懵了,没留神多买了一盒面,帮我吃了吧,要不浪费……”
怀中牛肉面的温度从手上弥散到四肢百骸,是我在这异乡的雪夜里感到的第一股暖意。
到了项目部已近深夜,食堂早已撤了饭菜,董师傅在食堂大厅找了处亮堂的位置让我坐下先吃面。我往嘴里扒了一筷头泡在汤里已经夹不起来的面条,胃里的翻江倒海渐渐被温热的充盈感平息,吃得很幸福。
他去后厨端来一盘肉放到我面前,这才打开自己那份面夹了一大口:“快尝尝这面……哎呀,这,都坨了呀!”
他懊恼地顿足:“怪我这脑子,刚出锅的捂了这一路……唉,这面快扔了,你把肉吃了,我给你买点其他的。”说罢,要挪开我手里那盒。
“别,”我忙挡住他,又往嘴里扒了一筷头已经融在汤里的面条,笃定道:“我就爱吃这种软的,比康师傅牛肉面还好吃。”
实在拗不过我,他无奈道:“唉,有机会给你做顿‘董师傅’牌的吧。”
真正吃到“董师傅牌”牛肉面,是在我最迷惘的一段时期。那时,我卯着劲儿在山路上攀爬,本以为于心无愧、下足功夫就能一马平川。可行到半山腰才发现这路竟然这么难走,陡峭、崎岖、山石遍地、杂草芜生……是我哪步迈错了么?往后,该循着来时路继续前行么?我身心俱疲。
一筹莫展时,接到了董师傅的电话,他说媳妇儿和孩子来看他,他想下厨做一顿牛肉面,叫我一起来吃。
大片牛肉在热油中煸炒变色,加入葱花姜末翻炒焦香,生抽上色,鸡精提味,在锅内迸发出酱肉的干香时添入高汤,大火煮沸后小火熬炖十五分钟,离火后加入煮好的手擀面条。翻勺执铲,轻车熟路。董师傅忙得满头汗,忙不迭捞出第一碗给我:“快,刚出锅的才好吃。”
汤鲜肉嫩,面条劲道爽滑,萎靡了数日的食欲顿时被这碗面提振了起来。他给妻子和孩子盛好了面,这才腾出空给自己夹了一碗。闲聊间才知道,他在当司机前,还开过一阵子面馆。听我称赞他的手艺,董师傅笑着摆摆手:“哎嘛,抬举啦。做这牛肉面,只要汤够火候、面有嚼头,味儿就不能太差……”他顿了顿,“尤其是这面条,煮得生了或者在汤里捂得久了,那就没法吃了。”
“凡事过犹不及,煮面也好,做事也好,咱们都得把握个‘度’。”他把碟子里的肉拨进我碗中,叹道:“这辈子路长着呢,别怕往前走,可也别太急着往前走……”
碗里升腾的雾汽氤氲了黑框眼镜后漾着笑意的眉目,而积聚于我心头的浓雾却在那温煦的目光下立时消散。
他凡事不喜声张,连调离到其他项目都未告知几人。董师傅出发那日正值小年,天还未亮,我拎着给他准备的东西按约定来到食堂,却只见大厨端着一碗面条出来。
“老董走了半天了,早上四点多来厨房和我做了顿牛肉面,说让我约莫着你到了时,再给你那份煮上。”大厨把面放在我旁边的桌上,招呼道:“趁热吃,等一会儿就坨啦。”
我正愣神时,手机上收到了董师傅的信息:“走啦,不用送,慢慢吃。”
入口的面依旧鲜香顺滑,而熟悉的“董氏风味”中却嚼出五味杂陈。我埋着头吸溜碗里的面条,笨拙地掩饰自己的哽咽。
我一直没能当面谢谢他,也没来得及告诉他,当初第一次吃完“董师傅”牛肉面那日傍晚,鎏金似的余晖披在山路上,淬出让人心思澄明的光晕。我那时才恍悟,渺渺前路虽一眼望不到边,但把心态放平、步子放稳,哪怕是荆棘遍地亦或风雨兼程,终会有拨云见日的一天。
而诉不尽的感喟,融在了这碗汤面里。